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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第51章
当世家望族有意示好于人时,必是善解人意,如若春风化雨。
裴潜旁敲侧击出虞临不喜赴宴后,便于翌日辰时告假一日,归家与父裴茂叙话。
虞临爽快批准。
——待裴潜于日暮时分回到官署,他竟就得到了事已办妥的好消息。
裴潜先是令父亲裴茂应承了这桩古怪交易,又思及裴氏较为清贫,纵有仆从亦不多。
索性自作主张,逐一拜访另几位河东望族旁系,悉数说服。
由于见惯办事效率低下的掾属们,多少被磨出耐心来的虞临,对此的第一反应,却是罕见的难以置信。
他定定盯着裴潜:“文行所言当真?”
裴潜的心不禁漏跳一拍,低眉敛目,口吻间却带有大义凛然:“吾等虽长于闻喜,却因管疏陋才,荒难未可济父老、赈穷弊,心中甚愧。现有贤君至,以仁父之心待蒸庶,使乡邑欢心,正为吾等所渴慕。闻此情理之请,岂当推辞?”
虞临眨了眨眼。
不愧是令君所派,果真与众不同。
亏他起初还心存些许偏见,隐约嫌对方名字取得意头不佳,不愿叫其过多接触财务。
……怎么会有人名唤“赔钱”呢?
虞临颇觉苦恼。
如今看来,裴潜虽貌不惊人,却颇具唇吻,辩才上佳。
更难能可贵的,是这份主动。
他带着些许探究地凝视了裴潜一阵,才垂眼,专心阅览对方所呈名册。
显而易见的是,尽管虞临只要求赎买老弱妇孺,于河东多年屹立不倒的诸位高族,自是不会蠢到完全当真。
尤其是在见识过这位新闻喜令杀伐决断的手段后,无人愿重蹈卫固、范先二人覆辙。
他们心忖,这究竟是嫉恶如仇、俨然刚烈的虞闻喜对一直观望、按兵不动的他们发出的警告……还是以此为由,向他们表示友善接纳之意?
只可惜陈国虞氏门庭冷落已久,纵观河东诸多名门,问遍旁支,竟无人曾与其结姻亲!
众人心思漫杂,最终仍是在县丞裴潜的主导下,一道紧急进行了一番商榷,并联手给出了虞临手中的这份豪华名单。
这份字距紧凑、显得密密麻麻的名册共有十六页之多,仅有最后三页上的名字属于羸弱者,其余皆是其主动献上的青壮劳力。
就连最后的报价,也比虞临早前告知裴潜的低上许多:倒未明目张胆地言分文不取,而是以或等同、或低于诸多著姓于荒年时购入奴仆的价格。
濒临饿死、不得不自卖为奴的县民于绝境中所给出的,自是个令人哀婉叹息的贱价。
虞临很快将名册看完,却未顺势一口答应。
他的目光定格在那最后三页的名字上。
无老无幼,具是妇人。
倒非是众人为讨好虞临,主动剔除“残次”人选。
而是在短衣少食的岁末,稀有资源不可避免地往强者大幅倾斜……即便于豪右庄园之中,也难见其迹。
虞临蹙眉。
即便心里有所准备,仍觉事实残酷。
——他终究是来晚了。
往事不可追,虞临未再细思,只思忖是否要爽快接受这份诚意十足的大礼。
可想而知,纵使诸氏家资雄厚,在一口气卖出这么多以壮劳力为首的人口的情况下,必也大受影响。
他当然也不会相信裴潜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。
若真藏有报国爱民之心,便不可能趁人之危,令良民沦为奴隶了。
不过,虞临固然不喜豪右作派,也从未因此对其深恶痛绝。
在这封建王朝,最大的豪室非最受尊奉的大汉皇室莫属。
既然如此,年年收取税金钱粮的官府,便有义务眷照子民。
然就他所读的史书所阐,至少近百年来,自顾不暇的皇室都未能尽到这项最基本的义务。
秽恶满朝,羌胡作乱。
加之天灾烽火接连而至,愈多百姓流离沟壑,被逼贱卖自身,也另豪族愈发势大。
这些趁人之危的豪猾,自是毫不无辜、卑劣可恶的。
虞临客观地评价。
然就事论事,他们又切切实实地给了这些县府无力禀给者一条活路。
若无苛政重税、诸多劳役推波助澜,贫者又岂会炫鬻家财仍不足应命,宁愿嫁妻卖子,沦为奴仆?
天下崩乱,群凶豪起之时,能卖身为奴为婢、换取一条活路,实则已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。
虞临向来实事求是。
他一板一眼地认为,至少彼时无能的朝廷,没有资格在元气稍作恢复后,便厚颜无耻地劫掠豪室之财。
裴潜忐忑地等候着,耳畔忽传来一声宛如幻觉的轻叹。
“不必如此。”
当切实听见虞临这般说时,裴潜不禁怔楞,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但虞临已重新垂眼,神色平淡无澜地在纸上写划了几下,旋即将改过的数目,还给了裴潜。
他并未装腔作势地去掉这些人为示好而主动卖出的青壮,但重新给出的,是远超之前预算、一个称得上公道的价格。
他神情沉静地阐述道:“若文行亦无异议,便以此为准。”
裴潜愣愣地看着那个数目,嘴唇翕动数次,欲言又止。
见他犹豫,虞临不禁微微歪头,思索着如何进行催促。
他立即便想起了荀令君。
昔日对方是如何驾轻就熟地对待曹丕的……?
他心念稍动。
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裴潜的反应,温和声线里,则不知不觉地带上了极其明显的颍川郡口音:“文行如此尽心尽力,我如何忍叫文行为难?”
裴潜在短暂的沉默后,果真应了下来。
见荀彧之法果真有效,虞临不由得满意颔首。
——少顷,此讯已至诸姓案前。
众本以为在劫难逃,需破财消灾,不料虞临如此宽宏亲善、落落大方,顿时为之欢欣鼓舞。
荒灾之年最贵重者莫非钱粮,日后岂缺奴婢?
再买便是了!
即便在虞临治下的闻喜买不到,河东郡其他县城亦绝不会缺。
对于虞临,更是赞不绝口。
“天不绝陈国虞氏。于荒灾之年,竟尚存如此瑚琏!”
“此子内抚吏民,外镇胡虏,恩威并施,刚柔并济,他日必为重器。”
“虞子至好似尚未婚娶……只憾不宜操之过急。”
昔日见虞临以雷霆之势、据律法之名诛杀卫固、范先二人后,众人虽知二人嚣张跋扈、多半为自寻死路,亦对虞临行事之狠戾颇感忌惮。
然虞临这两个月来的所作所为,已令他们基本摸清这位廷君心思,心下大定。
龙有逆鳞,莫去轻触,便可享恩泽雨露。
他们一方面勒令族中子弟谨言慎行,一方面思索着如何迎合这位天性节约、似无私欲的廷君。
据闻虞临敝衣绳履,食无兼肉,甚至时常亲自下地劳作。
对骄奢惯了的豪族子弟而言,这无疑极难讨好。
况且,他们通过任掾属之族人数发宴请之邀,皆被虞临利落拒了。
叫他们难以接受的是,偶得虞临接见的,竟然净是些身份低下之商贩庸儿,或是力田有功者。
若非虞临待他们只是态度冷淡,且体恤百姓,受其宠者亦为闻喜源源不断地带来钱惠、不曾跋扈的话……
怕是早就要满心担忧、对方是否要仿效道出“衣冠皆自以职分富贵,不谢人惠”狂言之公孙瓒了。
幸好不是。
他们由衷感叹:“幸有裴丞君引见!”
为诸人在背后所夸赞的裴潜,此刻则因倍受鼓舞,自发燃灯续昼、彻夜忙于公务。
众掾属心情复杂,略带怜悯地看了他勤勉的背影一眼。
他们无声地“啧”了一下,又隐蔽地冲彼此使了个眼色。
——又疯了一个。
毕竟有了同这位廷君更多相处的经验,这些本就处事圆滑的官吏并未受激,便跟着逞强。
他们老老实实地在直簿上落名后,便向虞临先行告退了。
他们早已有了自知之明。
哈。
他们麻木地想:纵再拼了命地勤慎,也无法望可三日三夜不眠的虞君项背!
见裴潜这般卖力,通常独自通宵达旦的虞临反而有些不习惯了。
充分汲取王事昏倒的教训,他不仅吩咐下仆,令厨工准备些果腹用的小食,又以身作则,主动起身朝外走去。
然而心笙深受震撼的裴潜沉浸在公务之中,未能捕捉到虞临主动释放出的休息信号。
虞临既已走了出来,便不急着回去,索性踱至后院,查看熟睡的雏鸡的状况。
见这十三只毛茸茸的鸡崽体态圆润健康,亲密地挤成明黄的一团,显然睡得正香的模样,他心下一片柔软。
接下来稍值得期待的,便是裴潜即将带来同住的幼崽了。
虞临正思索着,忽闻铃下凌乱足音,于近前戛止。
他侧头看去,主动询道:“可有急务需禀?”
铃下早不似先前那般惧怕虞临了。
目睹过卫固二人的下场后,府中众人最初数日,自是战战兢兢。
可他们逐渐察觉,廷君从不轻易动怒,虽面如神霜月清,实则很是温和稳定,尤其悯弱惜农。
要比喜怒不定、跋扈暴戾的前几任廷君要叫他们敬爱多了!
是以被虞临问起,他也不慌乱,有条不紊地交代了来因。
已过人定时分,城中早已宵禁。
只是城外忽来了一列流民,粗略望去,竟有近三百人之多。
这本不是多稀奇的事——早在闻喜于新县令的主持下发放禀给,短短二月内便近乎脱胎换骨后,早有周边郡县者慕名而来,其中自以流民居多。
虞临也从未驱逐他们,大多都予以收纳。
这队人却与众不同。
相比起为寻求活路、被迫背井离乡,生活困苦而衣衫褴褛的流民,他们瞧着与寻常蒸庶无异。
非但拖家带口、甚至不乏襁负者,还多推车驾,上整齐置放全副家当。
队列井然有序,前后和两侧都有骑良马的青壮护行……若非无货物随行,倒更像是一支商队了。
即便如此,也断无宵禁后还任其入城的道理,况且这行人还自称是冀州来的。
敌势治下有民来奔,固为喜事,然更需慎重审查。
真正叫铃下感到困惑、不得不前来打扰繁忙的主君的缘由,还是为首那骑者的奇怪说辞。
对方坚称,廷君仁德,若是知众来投,恐不忍羸者受夜露之凉。
虞临心念微动。
……听着像是位知道他作息习惯的人。
他看向铃下,主动询道:“此人可曾自报名姓?”
铃下诧异地睁大了眼。
自己分明还未来得及说,廷君竟就已经猜到了!
他忙不迭道:“廷君英武!其人道是常山郡人,姓赵名云,字……字为子龙!”
作者有话说:
1公孙瓒杀士大夫,而亲近贩夫走卒
出自《后汉书·卷七十三·刘虞公孙瓒陶谦列传第六十三》“瓒恃其才力,不恤百姓,记过忘善,睚眦必报,州里善士名在其右者,必以法害之。常言“衣冠皆自以职分富贵,不谢人惠。”故所宠爱,类多商贩庸儿。所在侵暴,自姓怨之。”
第52章第52章\\x\\h\\w\\x\\6\\c\\o\\m(x/h/w/x/6/点看)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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