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'
第29章·第二十九章
刘备的心中在这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。
从卢植突然想到了远在幽州的这个倒霉学生,到卢植信中的语焉不详,再到他还没抵达河东就已经被人成功蹲点……
所有的想法都迸开在了电光石火之间。
刘备依稀有了一个猜测。
但在没弄明白对方的来意之前,他又不能将话说得这样死。不然说错了话,既丢了老师的脸,也丢了他这刚刚上任的河东太守颜面。
他答道:“我自右北平来,老师书信送往辽东不便。()•()”
赵谦“哦⑻[(.)]⑻()•(o)”了一声,脸上似有恍然:“右北平——是了,路遥地远,必是因董贼苛刻,怕信件被劫,不敢说得那般详细。但卢公愿为我等内应,你又是他觉得可信之人,自有匡扶汉室之志,是我等的同道!”
刘备:“……”
是这样的,他刚从乡下回到洛阳周遭,能不能稍微给他一点适应的机会,不要上来就扣一个“匡扶汉室”的名头。
不然他自己虽有大志,但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,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。
他只能试探着岔开了话题:“尊使方才说,卢公在内、陛下在外?”
敢问,这话是不是,说错了???
向来只有陛下在内朝臣在外的说法,怎么在他这里就反过来了。
赵谦又是一愣,但想到刘备已说了他不知此地实情,连忙向他解释:“刘太守应当已听说洛阳这边的情形了,那董贼入京之后肆意妄为,废立天子,可这由贼子立起来的皇帝,怎么能真的叫做皇帝呢?当然只有先前的那位陛下,才能叫皇帝!”
“先前那位……你是说弘农王?”
“是,也不是。弘农王是弘农王,陛下是陛下。”
赵谦的一句话再次让刘备迷糊了。
幸好这一次他没有卖关子的意思,向刘备解释:“陛下当日被宦官挟持外逃时,因董卓将至,先令人乔装改扮成了自己的样子,逃亡在外。那董卓果然狼子野心,行废立之举,何太后已性命不保,若是陛下仍在洛阳,此刻还未知如何。所以弘农王只是弘农王,于我等而言,陛下就是陛下!”
是能凭借着天子之气,震死那河东白波贼首的陛下!
“……”刘备又沉默了。
他从未听过,有什么说法是皇帝因为恶贼将至,来上一出金蝉脱壳的。
这全然不合常理。
也不是一个皇帝应该当先想到的策略。
但赵谦似已察觉到了他脸上的疑虑,向他丢来了下一句话:“若非如此,我黑山军为何会停下游荡迁徙,扎根于河内,先后两次截获董卓兵马呢?那吕布吕奉先一度杀死丁原作为投名状,向董卓卖乖示好,又为何会弃暗投明,为陛下征讨王匡叛贼?若非陛下希望遁逃在外时有汉室宗亲为倚仗,又为何将你给找出来,与卢公里应外合定策,将这河东太守的官职交予你手?此皆陛下所为啊。”
刘备:“……”
这每一个问题,都让他不知道如何来回答。也都信息量太大了!
他努力压住了心中的种种情绪,问道:“那么敢问,陛下此刻身在何处?”
姑且忽略掉他本能觉得不太对的地方,只说赵谦的这一番话,这位“陛下”好像很有本事的样子。这位被派来接人的使者在太守面前也不落下风,侃侃而谈,没堕了“陛下”的颜面。
赵谦不知刘备此刻在想些什么。他用“头一个认出陛下衣着的功臣”身份,稍显挑剔地端详了一番刘备和他随从的模样,答道:“陛下已先往河东去了,请几位随我来。”
赵谦翻身上马,刘备也与关、张等人重新坐回到了马背上,重新启程向东。
见那先头带路的使者已行出了一段距离,关羽收到了刘备的信号,向前一步,与他并辔同行。
“以云长看来,此人话中有几分可信?”
刘备迟疑了一阵,唯恐是自己方才直面那一番话,于是当局者迷,先将这个问题抛到了关羽的面前。
张飞也凑了上来:“大哥为何不问问我。我看那小子肯定有话没全说,保不准就是有鬼!咱们远道而来,还是提防着一些好。”
关羽看他一眼:“先问我,自然是因为我是河东人士!”
他是早年间犯了事情才逃难到幽州去的,有了这样的缘分认识刘备。
如今他们几人又从幽州回到司隶,人生地不熟,只能尽量凭借早年间的经验来推断些东西。
要问,确实应该先问他。
张飞接受了这个理由,嘴上却还有几分不服气,发出了一声轻哼。
刘备打了个圆场:“自然是你二人都要问的,只是一个个来,莫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。”
赵谦就已听到了后方的动静,回头看了一眼。见刘备似在与下属商议,他又不好在这个时候效仿孙轻,去科普一番陛下的“丰功伟绩”,干脆转回了头。
刘备微松一口气,却又不知,自己为何要这样紧张。
大约是因为今日听闻的种种,都已完全打乱了他的准备。
关羽安抚道:“大哥虽未见过陛下,但天子自有天子的气度,旁人是装不出来的,如今距离洛阳也不过咫尺,要向卢公求证料来不难,又何必担心呢?”
只是倘若这朝臣在内、天子在外,是一句真话,大哥这河东太守的位置,不好做啊……
刘备点头:“也只能如此了。”
越是机遇,也就越是挑战。
他心中暗想着可能见到的情形,也不忘打量了一番前面领路的赵谦和其随从,发觉这些人虽然自称黑山军,却不似他早年间征讨黄巾时所见的那般无序。虽不算个顶个的健壮,但也瞧着有几分好力气,便先在心中高看了他们一眼。
中道扎营歇息时,又见有一路骑兵途经。
刘备挑起帘帐向外张望,见这路骑兵短暂地停下,与赵谦交谈了两句,又再度分开。那为首之人虽在渐合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,也依稀能辨认出,正是一派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模样,不由又是暗赞一声。
眼见此景,他对于赵谦所说的情况,更多了一分相信。要怎样的贵人,才能得到这样的将领效命呢?大概不会是等闲之人。
又过一日的赶路,众人终于抵达了河东地界。
刘备也有些意外地发觉:“咱们不是先去安邑府衙?”
关羽瞧着这已然偏向往南的行路趋势,冒出了个猜测:“该不会是往盐监方向去的吧?”
赵谦闻言,目光一亮,打听道:“壮士来过河东?”
关羽不打算向他托底,答道:“昔年偶有途经。”
“原是如此!”赵谦道,“我们此行所去,正是河东盐池所在,陛下如今就在——哎,张将军!”
刘备循声而望,见赵谦又与远处行来的一支队伍打起了招呼。
他们这一行人驻马停下,那边的队伍便一步步靠近了过来,也慢慢让人看清了这是一支怎样的人马。可不看还不要紧,一看之下,刘备便忍不住眉心一蹙。
只因他看到,那为首的将领看起来端正持重,麾下的骑兵队列齐整,打一照面间就能看得出训练有素来,就算是放在公孙瓒的白马义从面前,也不显逊色。
可在他们后方跟着的,就宛然是一伙难民,不仅大多衣着褴褛,面色青白,其中还不乏妇孺老幼,竟像是被这一众凶悍骑兵驱使着被迫前行,来到了此地。
刘备与关羽张飞交换了一个眼神,不知他们此刻是否已然身处虎穴,紧绷着面色看向那跳下马来迎向赵谦的人。
赵谦总觉后背有些发冷,又觉大约是自己想多了,向张辽问道:“吕将军的剿匪办得如何了?”
张辽答道:“河东贼子群龙无首,听闻陛下愿在河东为他们提供吃住,保他们过冬,只需来盐监做工,或是在河东垦荒造田,都已弃械投降了。这不——”
他指了指后方:“这是押来的第一批盐工,第二批就在后方十余里处,今日也能抵达。只是……咱们的粮食是不是有些不太够了?”
因有外人在场,张辽将后半句话问得轻些,只确保赵谦能听到。
赵谦也便低声回他:“且待送至陛下面前再说吧,陛下总能有办法的。”
张辽刚欲再说,忽被赵谦一把抓住,拉到了刘备的面前,“来来来,我为你二人介绍。”
“这位,”他指了指刘备,“是刚刚到任的河东太守,卢公的高徒,正要前去面见陛下。”
“这位——”他指向了张辽,“这就说来有些话长了。”
他向刘备介绍道,“他曾是并州的武猛从事,一度不幸为董卓所驱策。何太后为董贼谋害之时,陛下领我等前往河边告祭,誓师立志,恰好遇上了他渡河而来,直接抓了个正着。正是太后有灵,赠予陛下的臣子。”
张辽向来沉静的表情都险些裂开了一道缝。介绍介绍他也就算了,有必要把这话都说出来吗!
偏偏这赵谦和张燕这群黑山军混久了,察言观色的能力时灵时不灵的,起码现在就没看出张辽的困窘,用吹嘘的口吻说道:“也就是这位张将军,带兵速克河东,替陛下夺回了河东盐池。”
刘备:“确是一位出色的将领,只是不知——”
他看向了众人的后方,仍想就此事得一解答。
赵谦一拍脑门:“先前竟忘记和你说了!你这河东地界上有一路贼寇,名为白波贼,平日里屯兵于白波垒,往复奔走于河东和并州之间,以劫掠为生。这一批贼党,本该是你到任后前来清剿的,但陛下已先令将领为你扫平了这处隐患,除掉了一大四小合计五位贼首,解决了这盘踞的祸患。这些,就是原本归白波贼统辖的流民。”
“陛下觉得,他们平日里协助白波贼劫掠,不事正业,迟早也要为贼寇牵连,着实不妥。眼下贼寇授首,他们也该当迁作河东的良民,便由张将军他们带领送来这盐监之地。陛下说,到时候你往自己的政绩上写一笔也就是了。”
刘备尴尬地抬了抬唇角,试图露出一个笑容,却发现因为又一个意外砸在了他的头上,让他有点难办到这件事。
什么叫做,“你往自己的政绩上写一笔也就是了”?
这种东西也是可以送的吗?
但想到这一开始的河东太守官职,也是被人内定从天而降,他又不知道,这清剿河东白波贼的任务被人提前完成,是不是都不算大事了。
他拱手向张辽行礼道:“先前不明内情,险些误会了将军,是备失礼了!”
张辽看他一眼,眼神恍然:“我似乎明白,为何陛下要令卢公在朝中促成你来河东任职了。不过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,等各自公干交了差事,某再来认识一下刘太守。”
他转身就要回到队伍当中去,很有几分北方人办事的雷厉风行。
赵谦连忙送了张辽两步,顺便低声问道:“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?”
张辽简短回道:“方才他看我的表情有一点不对,估计将我当成是打家劫舍,还强征百姓入伍的人了,但又没草率地出来喝止。听到你说的话后,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,还是认真向我致歉。这样的人,应当是陛下需要的治理河东良才。”
赵谦其实还有点没听懂,但见张辽有了成算,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,便转回到了刘备的面前,“那咱们先行一步,速往盐监去见陛下?”
“正该如此。”刘备答应道。
又听到他身后,传来了张飞的一声嘟囔:“要这样说,这位陛下人还挺好的?”
刘备沉默地叹了口气。人好不好不知道,他这河东太守好像是来得太晚了些。
……
那河东盐湖的入口处,已因刘秉的到来,搭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军营。
既是为“朝廷”兵马驻扎所设,也是给那些即将到来的“白波贼”提供一个临时落脚的场地。
刘备闻着风中的盐卤味,趁着赵谦转头带路的空当,稍事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服,抚平了赶路中被压出的几道褶皱,随后跟上了对方的脚步。
不知是不是距离他前来河东赴任的真相一步步近了起来,他已提起了心弦,一阵紧张。
但赵谦这带路人又突然间停下了!
还是停在了一位不修边幅的年轻人面前。朙歌而这人,显然不会是早早等在盐池的皇帝。
刘备本欲出口的话又一次憋在了喉咙口。
“你在这儿做什么?”赵谦疑惑地看向孙轻,见对方直着眼睛,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,与先前到处宣传的样子大相径庭,忙不迭地发问。
“呵呵……还能是为什么?”孙轻翻了个白眼,“陛下又和那老监头吵起来了,我想帮陛下说话,然后这两人说的我听不懂,只能出来透口气。”
“你还用听得懂什么?”赵谦不太明白,“这盐池是天家私营,陛下的东西!谁人能有胆子和陛下争执!你直接用他在冒犯天颜骂回去不就行了。”
“那也得陛下让我这么做吧……咱们这位陛下可真是,该算清楚的地方算得清清楚楚,要求也高得吓人,有时候又非要不顾身份和人论道理。”孙轻一边说,一边又笑了出来,“理解不了我说的意思?”
他瞥了眼赵谦的背后,看到后面探出了三个脑袋,还各自伸长了脖子竖着耳朵,顿时跳了起来,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
赵谦连忙解释道:“河东太守和他的部将。”
“原来是你们到了!”孙轻面露喜色,“走走走,一边走我一边和你们说,你们来得正是时候,我倒要看那老家伙现在要如何说我们缺一道官家手续!”
关羽有些疑惑地往道旁看去,总觉得此地和他离开河东时相比大有变化,问道:“这外围的盐畦呢?”
孙轻摆了摆手,答道:“别提了,陛下觉得此地出产的盐太粗也太苦,不如上贡的井盐精细,和盐工商量着改一改制盐的办法。到这里为止,我还是听得懂的。”
他伸手一指,示意道:“你们看,那条是引水的沟渠,先流入这片盐畦里,但陛下说,若是从这里就开始晒盐,岂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在盐中了,哪里是给人吃的东西,于是下令让卤水一步步流经这三个大池,每个池中停留一阵,等卤水变清后再通往下一处。”
“贵人也太讲究了!”张飞脱口就道。
孙轻揉了揉耳朵,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张飞这话听来耳熟。又恍然意识到——这正是他初见陛下的那一日曾说过的话。
不过现在不同了,他是陛下的忠实臣民,怎可让人这般诋毁陛下。
他将眼一挑,喝道:“怎么说话呢!陛下希望河东盐池的盐卖出了好价,供给军中吃用,既未劫掠也未害民,讲究一些也是应当。不仅要在这里……这里陈什么降的,还要用前面的盐板拦截过滤一道,才到了最后的盐畦当中。”
但再后面的东西,他就真听得一个头两个大。
那老盐工不理解陛下为何要将淡水引入盐畦,陛下就在和他吵什么【滤花纳】的饱和溶液析出,说这是常识,入大学之前都要学的。
哦,所谓的入大学之前都要学的,可能说的是陛下进太学读书之前的宫中私教吧,反正他这俗人是没听过,老盐工也没听过。
已眼看着吵了好几日了。
也不知道这群老盐工的脖子是不是要比别人硬一点,眼神也比旁人不好使一点,在陛下那等威武凛冽的气势面前,居然也敢为了盐的产量而出言相争。
要他孙轻来办的话,干脆就将人饿几顿,必定老实了。
可陛下却说,等到白波贼众来到此地,还需要这些老盐工来带着新人办事,不靠着真本事将人收为己用,让这位老盐工带着其他众人诚心办事,将来可就有的麻烦了。
孙轻强忍着为陛下拔刀的冲动,又觉这样较真的陛下才是他愿意誓死追随的人,只能退到外面来了。他眼不见为净!
“喏,就是那边了。”
他停下了脚步,指向了其中的一方盐畦。
刘备打眼望去,就见一名年约二十的青年挺着脊背,负手站在田垄之上。
在他面前的盐池之中,有个肤色黑赤的老者正弓着脊背,几乎将脸贴到了地上。
盐池谷地之中剧烈的风吹得人眼睛发疼,连带着今日还算和暖的日光都少了几分温度。
但这老翁衣着单薄,只脚上裹着油布,却好像浑然不觉寒冷,又往盐池那浅浅的水面上凑了凑,想是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。
那青年旋即向一旁伸手,便有人将一把铲子递到了他的手中,再被他一掷,插在了盐卤池水当中。
“五日,我答应过你,证明我的说法是对的,只需要五日,现在答案如何?”
刘备怔怔地站在原地。
那青年眉眼温厚,却又带着一缕锋芒,让这张金尊玉贵中养出的面庞不容人亵渎、直视。
而在他的面前,那一度呛声的老翁已闭上了嘴,一把抓起了一旁的铲子,狠狠地从硝板之上铲出了一大块的盐,堆在了水上。
冷淡的日光照在这一片析出的粗盐上,泛着一层远比平日所见粗盐更为白亮的光。
那老翁伸手,在指尖点了一块盐沫,慢慢地放在了嘴边,忽而惊声:“苦味果然淡了许多!”
“不,不止是淡了苦味。还比之前剔透,精细。”
刘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,甚至在一瞬间驱散了此地的冷意。
像是直到此时,他才忽然感觉到了身上的视线,猛地转过头来,也看到了远处的数人。
在辨认出了他们的特征时,刘备只觉看到了那青年眼中一抹迫人的闪光,随后便见他依然含着那一缕笑容,迈开了脚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。
还间隔十步之远,他的声音已抵达了耳边。
“玄德!我早从卢公处听闻你姓名,今日终于等到你了!你可知道——朕候你多时了。”
刘备忽然有些手脚不听使唤,就这样愣在了原地。
【作者有话说】
皇叔,你被骗得好惨啊皇叔——
出门在外要多长个心眼啊!!!
但毕竟我们这个野生小朝廷挺像模像样的,是吧?
第30章·第三十章\\x\\h\\w\\x\\6\\c\\o\\m(x/h/w/x/6/点看)!
()•()', '')